Petrichor

『博晴』(短篇完结)

感谢观看。

1.


造访晴明时,博雅素来只身出行。既不乘车,也不骑马,总是步行。
六月,淫雨霏霏。


博雅没带雨具,雨丝斜斜地打在他的衣服上,所及之处,晕染出一片片深色,和几缕淡淡的凉意。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焦急之色,只是依然不紧不慢地,不紧不慢地走在通往友人宅邸的路上。


源博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,费时,费力,又不讨好——至少晴明觉得这样很傻。


一个人的一生总有犯傻、执拗的时候,连圣贤也无法避免。对于自己来说,这样的犯傻既不至于让自己陷入险境,又没有对他人造成危害,有何不可?出乎意料地,晴明那次没有继续和他争论,只是转过头,抿了一口小酒,“哦,是吗?那你喜欢就好。”


话里带着一如往常的慵懒和一点旁人难以发觉的倔强,让人分不清他的真意。博雅看着他的背影,有些出神。庭院里的雨细如牛毛,连在一起,织成了一片飘渺的薄雾,好不真实。


此刻与自己喝喝酒,斗斗嘴,开开玩笑的人,亦真亦假。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,在这偌大的平安京里,甚至在全世界里,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。他的但随我心,他的孤高自傲,他的战无不胜……一切的一切都让源博雅如此羡慕。安倍晴明就好像是一位无意落入凡尘的仙人,虽已落地,却不沾染一丝污浊之气。有时候,源博雅觉得安倍晴明就是自己的一场梦,一场潇洒自在的梦,醒了,就没有了。


这种话当然是不能告诉友人的,不然必定引他发笑。


可是他是有肉体,有温度的。正如那天,晴明兀地上前一步,捂住他的眼,说:“别看,你是不会想看这人怪混血的孩子的。”晴明好像忘了他是个连死尸都司空见惯的武人。但那双手传来的温度确实是真实的。
不知不觉,已到了门口。庭院里杂草丛生,似乎没什么值得流连的风景,可他总是看不够。晴明虽早早在屋里准备好了式神迎接他,却从不让它们来催促。只是等着,等源博雅看个够,然后笑着迎接他,从不追问其中的缘由。


“噢,你来啦?”晴明转过身看了他一眼,漫不经心地对身旁一位身着唐衣的漂亮女子吩咐道,“紫烟,倒酒。”虽然只是式神,这女子着实令人爱怜不已。博雅在心中暗暗想到,盘腿坐下,说:“喏,下酒菜。”“哎呀哎呀,看来今天不是为了降魔除妖来找我啊。您的深情厚意真令小生感动。”“在说什么傻话呢,你早就知道了吧?”晴明哈哈大笑。博雅看着他,也笑了起来。


从第一天,他诚惶诚恐地来到这座神秘的府邸开始,眼前的阴阳师就仿佛早已预知他们必定是一辈子的深交一般,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了,从未改变,这令他很是安心。


晴明可以是叱咤风云的阴阳师,可以是醍醐天皇的宠臣,可以是诡异莫测的狐妖之子。他可以身上沾满平安京所有的黑暗,却从不被它们所玷污。他总是用最根本的自己对待源博雅,精明,淘气,有时候甚至有点小任性。他曾用柔情似水的双眸盯着自己,告诉源博雅说:“我可以骗尽天下所有人,但唯独不会对你撒谎。”源博雅很开心,他知道这是友人在给予他最大的信任。但他也是在朝廷这滩淤泥之中长大的孩子,他早已心知肚明:不撒谎,不过是局部的坦诚,背后仍有无限的隐瞒。他不知道晴明在隐瞒什么,但就像他从不问过自己为什么徒步而来,为什么在庭院里驻足而望,迟迟不进来一般,他也不愿意去逼迫晴明告诉他一切。


你若不问,我便不说;你若不说,我亦不问。世界上最深的信赖,不过如此。我相信你,所以没必要知道所有,因为对你的一切,我都深信不疑。


这样就够了,慢慢来。源博雅心想。总有一天,自己会弄明白他眼里的那谭深水。时间还长着呢,长到令人厌烦,令人发笑,


毕竟,他们要以一生相伴。



2.


喜欢一个人可以分很多类。


就像他爱自己的手足,不愿参与宫廷内的权力纷争,手足相残。源博雅从小就是看着宫廷里一幕幕腥风血雨长大的。年幼的他和小伙伴们在御花园里愉快地嬉闹。回头看,便是当朝官员们明争暗斗的滑稽嘴脸。他笑笑,对这丑态百出的闹剧嗤之以鼻。聪慧如他,却从未曾料过自己长大后,也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。他不愿,不想,可他身上流淌的血脉早已决定了一切——醍醐天皇与藤原时平之孙。从慈爱的祖父把他放在自己怀里,手把手教他弹筝开始,他早已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了。当他终于醒悟,一切早已物是人非。曾经的伙伴,已如当初他所不齿的大臣们一样,为了虚无的利益,行尸走肉——而他也终将踏上这趟不归之路。那条路已经向他逼来,直逼眼前。它是黑暗,是万丈深渊。一只只光鲜亮丽的手从深渊里长出来,要带他前往那个腐臭虚伪的世界。深渊里回荡着布谷鸟鸣一般甜美的声音:来吧,孩子,为了家族的荣耀,为了无上的权力!来吧!年轻的勇士!


旁边陆陆续续地有人跳了下去:有的人兴奋地高呼着“家族万岁!”,然后纵身一跃;有的满眶泪水痛苦不堪,却最终投向了那片黑暗的怀抱;也有的人麻木着,向他投来询问的眼光:“你还不去吗?”他没有回答,惊恐地,疯了一样的转身就跑,踉踉跄跄,嘴里喘着粗气,哆嗦着,呻吟着,穿过一片片荆棘和丛林。他一直跑啊跑啊,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原野。明月在上,其光如水,澄澈透明。他抬起头,望着那轮圆月,着了魔一样的伸出手,发出了哑巴般的呻吟,那是他最后的求救。


可是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
只有夜风吹过,原野万籁无声。


美好,而寂静。


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——终于,再也抑制不住——他开始嘶吼,狂乱地吼叫着,眼泪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肆意流淌,他的手放在胸前,不停地撕扯着衣服,在袒露在月光下的胸脯上划出一道道血痕。那天晚上,名为源博雅的男人终于发现了——自己不过是个无能的懦夫。旦日早,沐浴更衣,至于殿上,退皇族之身分,入臣民之籍。他从此在那琴弦上寄托自己一切的情感,没日没夜地抚琴吹笛。因为只有与雅乐的片刻酣欢,才能让他忘却凡世间的一切烦恼。但他知道,他不可能将自己在乐曲之中,藏匿一世。


也许是出于祖父对孙子的关爱,也许是藤原家不甘心丧失掉如此有利的棋子,圣上下诏,让博雅上朝。源博雅不再是博雅王,他低着头,与身边不时向他投来各异眼色的大臣一样,只是天皇普通的臣民。可他仍然流淌着皇族的血,仍然是醍醐天皇的亲孙。早朝结束后,天皇叹了口气,叫住他:“博雅,你过来。” 不过是想让自己的孙子与当朝宠臣见一面,以免亲孙官途不顺、受人眼色,无心插柳,天皇说到:
“有个人我想让你见一见。”


于是,一切便有了开始。
源博雅见到了安倍晴明,
那个称呼九五至尊为“那家伙”的怪人。
可那个怪人心地不坏,平常虽然爱对他耍些坏心眼,却总在关键时刻,比自己更勇敢果断,甚至为了保护自己差点豁出性命。更重要的是,他于喧嚣浮世之间,却是那样潇然洒脱,就好像源博雅那天晚上见到的月亮——澄澈清明,让他止不住地受它吸引。
这是一种源博雅从没体会过的新的心情:有崇拜,有向往,有欢乐,有渴望……
如果非要一言以蔽之,源博雅心想,
那便是喜欢吧。


“我挺喜欢你的。”源博雅还在望着晴明的背影发愣,心声却比大脑先一步,脱口而出。
看到友人的背影一怔,源博雅才被刷地拉回了现实。
啊!源博雅着急地指手画脚。他不会会错意了吧!他张大嘴巴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,说不出自己很喜欢安倍晴明这个朋友,想好好珍惜难得的知音的任何话语。
安倍晴明此时已经转过身来,用一脸宽慰的表情看着他。博雅正襟危坐,紧张兮兮地看着他。良久,晴明打破沉默,“没关系的,我对断袖没什么偏见。”
博雅愣了一下,接着大笑起来。晴明,看着他,嘴角微扬。
笑够了,擦擦眼泪,博雅直视着晴明的双眸——那里面有他追逐着却不可得的理想,有他难以理解的哲思,也有朋友体贴的心意,“谢谢你。”源博雅微笑着道谢,蓦地,又补充了一句“我果然很喜欢你这个朋友。”
“我也是。一直以来多谢了。”安倍晴明打开折扇,遮住下半张脸。可博雅一看就知道了,晴明是由衷地高兴,眼角都笑弯了。
“余生还请您多多指教啊!”



3.


开战了。
拿到诏书的时候,源博雅内心并未有些许动摇。
被遣边关,血战沙场,这噩耗,于他而言,却带着点救赎的意味。
他终于可以远离朝廷,远离纷争,远离他所鄙夷、所畏惧的黑暗。
他终于可以逃离这里。他在心中暗自欣喜。可与此同时,又感到难以言喻的无力与哀伤。
可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。
他不眷恋家族,不眷恋宫廷,在偌大平安京里,没有任何他所牵挂的东西,更没有人为他牵肠挂肚。
在这里,只有他避之不及的政治漩涡。只有他所耻的,所不敢面对的一切。
他不明白,于是只有去寻找。
走出家门,低头沉思,时而四处张望。墙角的杂草依然垂着脑袋,
远处的青山依然娟美如画,
空中的浮云依然变幻莫测。
什么都没有改变,什么也都不会改变,无论是在他离开之前,还是在他离开之后。
没有自己的平安京,依然东升西落,昼夜不停地运转着,仿佛在嘲笑他无足轻重的人生。
源博雅脸上保持着淡淡的微笑,对来自四周无形的嘲讽不置可否。毕竟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,纵然是懦弱指明的方向,纵然是逃避选择的前方,这是他的路,他已不再彷徨。
或许自己的人生阶梯,或许只能止步于此了罢?源博雅笑笑,感觉好像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担,变回了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。无牵无挂虽令人感到些许寂寞,可是没有人对自己抱有任何的期待,自己也不会负了他们,没有人会伤心的结局,真是可喜可贺啊。
苦笑半响,源博雅突然停住了脚步。
怎么了?
他有些吃惊于自己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,耳边忽地传来“吱呀”的声音。
源博雅抬头一看,老旧的木门后面,依然是那个杂草丛生的庭院。
啊……源博雅笑了,笑得分外灿烂。什么啊,原来自己所牵挂之处,是这儿啊。
“晴明!”他迫不及待地,想要见自己钟爱的友人,想要好好端详他的眉目,想要告诉他自己的不舍,与他再觥筹交错,把酒话桑麻。
所以他奔着进了室内,匆忙地踢掉了自己的鞋子。此时的他满心都是见到晴明的欢喜,忘却了周遭环境的异同。
这一次,没有任何式神相伴,
只有晴明一人,侧卧着,左手撑着脑袋,观着庭院内杂草丛生的背影。
见晴明不搭理自己,他又叫了一声“晴明!”
“我听见了,吵死了。”晴明说着,依旧不转身。
“被派去征战你就这么高兴?”
“当然啊……你不是知道我一直都不想呆在朝廷吗?”
“是啊,我知道。”

晴明转过身来,正坐着,双眸紧盯着他。
源博雅被盯得出神。他从未如此仔细地端详过友人的双眼,他突然觉得,平安京的流言也有些许道理--正盯着自己的这双眼,确实如狐般神秘妖魅。
“寂寞了?”源博雅憨憨地笑道。
“是啊,你可是我唯一的友人。”晴明满不在乎地答道。
源博雅被吓了一跳,友人竟突然如此率直。
“我也是。”源博雅盘腿坐下,拿起放在地上的烧酒,往两人的杯中各乘了些酒。自己回答的到底是哪一句话呢?感到寂寞了,还是说晴明也是自己唯一的友人?
或许两者都是吧。
他举起放在自己前面的那一杯,刚好挡住晴明紧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,好像怕被他看穿似的。
“不醉不归。”
那天他们喝了很多的酒,就好像喝酒就能逃避这场突兀的生别,就好像喝醉了就能从现实中脱离出来,就能一起逃到无人问津的远方。晴明早就醉了,博雅也醉了,可他还是没有回去,而两个人依旧在喝酒。浑噩之中,源博雅突然听到友人一句无意地呢喃,“别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啊,你小子——你的余生早就留给我指教了啊?”
这句话就好像一道晴天霹雳,惊得他醉意全无。他确实是想这么做的,一走了之,干干净净,在战场上兵戈交融,为国而死也算光荣体面。
他在踏进这座府邸的那一刻,就已经下定了决心,这不是生离,而是死别。并且他决定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。
他想选择最巧妙的办法从这沼泽般的人世中挣脱出去,以为这样他的友人就不会为此过多感伤。其实这不过是自己掩耳盗铃的自私之举。
无论是自杀还是战死,安倍晴明,都失去了这世上对他而言,独一无二的友人。
他突然变得万分清醒--所有他选择无视、忽略的自欺欺人,都被这一句无心之语所打破。
他叹了口气,揉揉宿醉后发疼的脑袋,把晴明拖到床上去,给他盖好席子。然后看着晴明胡言乱语着渐渐进入深眠。他忽地蹲下来,抱头痛哭。
最重要的羁绊,却成为了他最沉重的枷锁。
4.
源博雅对这世间没有丝毫眷恋。
如果有,那便是安倍晴明。
友人,多么不轻不重的字眼。
可对于他来说,这两个字却是他留在这世间最后一缕温情。

评论(8)

热度(44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